纺线车,
一摇拉,
哼呀哼呀纺棉花。
纺成线,
织成布,
你做褂子我做裤。
也有单,
也有棉,
花花绿绿过个年。
一盏煤油灯豆大的光,昏暗地照着不大的屋子。我和妹妹们在土炕上玩,或趴在炕沿上做作业。娘盘腿坐在炕头上,就着灯光缝衣裳、纳鞋底,或者摇动纺车,嗡嗡地纺线……娘的身影映到墙上,摇摇晃晃。看到娘纺线,我和妹妹也不闲着,一边拍着手掌,一边唱着上面的童谣儿。
——这是小时候,我对于夜晚的最初的印象。多少年后,那场景依然出现在我的梦里。
那时候天黑下来,照明就靠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我家的煤油灯是爷爷自己制作的。一个注射用的葡萄糖小药瓶,一块钻上眼儿的铁片,一条布捻子或棉捻子,组合成了一个煤油灯。爷爷还在煤油灯下制了一个木匣,可以用来装洋火之类。娘从宋家庄供销社打来煤油,装在一个大葫芦状的黑玻璃瓶子里,一次可以装三四斤的光景。平时就放在里屋的板柜下,只有添灯的时候,娘才提溜出来,大口对小口,小心倒进煤油灯里。每天掌灯时候,娘便从板柜上端过灯来,划一根洋火将灯芯点亮。嫌灯光不亮,娘有时取下头上的并针儿,轻轻拨一拨,灯芯似乎更亮了一些。屋里屋外漆黑一片,即使豆大的火苗儿带来的光亮,也让我们感觉到无比温暖、无比踏实。
煤油灯,给我们带来了不少的欢乐。利用这小小的煤油灯,我们可以大做文章。我最喜欢找几根粉条儿在火苗上烧,粉条“啪啪”响,变粗变白,一股股香气在渐渐弥散开来;或者撕了一条条纸片,到灯上引火玩儿,娘便嗔我们说当心引火尿炕……有风从窗棂里吹进来,灯光忽明忽灭摇摆不定,娘针线活儿都没法干了。我赶紧弄了张纸夹子,折一下,挡在灯旁,灯光摇晃得不那么厉害了,光线却显得愈加暗淡了,墙上一大片黢黑的影子……那时候,蜡烛是奢侈品,一般人家不舍得点蜡,除非打不来煤油,娘才点蜡。蜡比煤油灯亮多了,但它一边照明一边“流泪”,我把淌在桌子上的“泪珠”收集起来,攥成一团,插上一根火柴棒,点上,又是一只“小蜡烛”。把“小蜡烛”端到窗台上去,微光透过薄薄的窗户纸照射到窗外,惊扰了蝙蝠、蝇子、蛾子之类的东西,我能清楚地听到它们忽然扑腾腾飞舞的声音。
娘做针线活儿与我们共用一盏煤油灯。她利用这个机会,有时候教我们猜谜语(我们那里称“抛闷儿”)。
上炕要,
叠被翘,
满屋里红,
对脸儿笑。
我们说“啥的嘞开?”,娘说就猜屋里的四件东西吧。我和妹妹环视屋内,换乱猜了一大顿还没有猜全。只猜到“对脸儿笑”是镜子。最后还是娘说出了谜底,其它三个分别是“炕笤帚”“炕柜子”(或“被阁子”)、“煤油灯”(或“蜡烛”)。
四个只猜中一个,我和妹妹直嚷嚷难。娘笑着说那就猜容易点儿的:
一根腿儿,地里生;
两根腿儿,刨五更;
三根腿儿,佛前站;
四根腿儿,做贼挖窟窿。
我们绞尽脑汁使劲猜,很快猜出了一根腿儿的是野蘑菇,两根腿儿的是公鸡;四根腿儿的是老鼠。而三根腿儿的却怎么也猜不出,关键是我们并没有见识“佛”是什么样子啊。娘并不难为我们,告诉谜底是“香炉”。我们恍然大悟,是啊,过年时我家堂屋里供着的“家堂”前,也有一只香炉整日香气缭绕。
上到四年级,学校开始上晚自习。每天吃过晚饭已经掌灯一大后了,我们纷纷端了自制的煤油灯来到教室,点亮了,趴在土台子上做作业,或者大声朗读背诵课文。几十盏煤油灯发出的光亮,照得不大的教室里灯火通明。王老师在隔壁的办公室里批改作业,不时咳嗽几声,或者故意为之,为了给我们发出一个“老师在”的信号。老师用的不是我们那样普通的煤油灯,而是一盏“泡子灯”,娘也叫它“罩子灯”。在我们眼中,“泡子灯”不仅仅是一盏灯,更像是一件精致的工艺品:灯座,像一只倒扣的小碗;再往上渐渐“束腰”变细,握在手中非常合适;再往上是鼓鼓的油壶和灯捻儿;灯罩儿是通明玻璃制成的,两头小中间鼓……点灯时,老师先取下灯罩儿,扭动旋钮,让捻儿伸长些,点燃后调试妥当,再罩上灯罩儿。有时候,老师也将“泡子灯”端到讲台上批改作业。我们围上去欣赏完后,仍回到各自座位上就着煤油灯写作业……
听说那盏“泡子灯”,是大队里专门从外地买来的,为的就是老师办公方便。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盏属于自己的“泡子灯”啊!有了“泡子灯”,我们就不用忍受煤油灯烟熏的烦恼了——我终于没有盼来一盏梦寐以求的“泡子灯”。别说没处去买,有处买,家里也根本没有买灯的钱。
第一次见到马灯,是在生产队的饲养处里。当饲养员的贤爷爷黑夜里给牛马骡子们添草,就提着一盏马灯,爷爷叫它“马蹄灯”。铁做的外壳,上面有两个铁盖儿,盖顶端是铁丝提手,分层有空隙,中间是防风的玻璃罩,下面是盛油的底座,螺丝盖,全封闭。马灯最大的用处是在野外,浇地啦,收割庄稼啦,贪黑赶路啦……即使在风狂雨急的夜里,一盏马灯相伴,也能有一丝光照亮回家的路。
马灯,还是马车夜行时最忠实的伴侣。年轻时爹曾经给生产队赶过马车,他说有一次秋后去东乡里拉草,一辆大胶皮车装得满满当当,那匹高大的枣红马套进车辕里,只看到马脑袋露在外头。装完车天已经黑了,走还是不走?爹与同伴儿一商量,认为与其在野外露宿一夜,不如趁黑赶路。于是在一盏马灯的陪伴下,爹赶着车在泥泞的荒洼里,跌跌撞撞走了大半宿,才扑上了那条回家的大马路。深夜,大洼,黑咕隆咚,高凹不平,每走一步车身就趔趄一下,晃悠得厉害,爹时刻捏着一把汗,鞭子杆都被他攥湿了。那马,不愧为一匹识途老马,它极力遵从着爹每一声吆喝,在摇晃的马灯微弱的光亮指引下,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巴扎”……爹“驾——”一声赶上大马路时,才感觉浑身湿透了,再看那头马也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多年后,爹回忆起那次有惊无险的往事,总禁不住发一番感慨:从来没碰上那么黑的夜晚,连星星也没有,伸手不见五指。能走出荒洼,多亏了那匹马和那盏不灭的马灯啊。
姥姥家在李家庄,到了冬天进了腊月要搭台唱“哈哈腔”戏,一直唱到过了正月十五。戏台就搭在村中央老官宅外的一块空场子上,四根大柱子竖起来,水凌布苇箔啥的简单一围就是戏台。整个戏台的照明,全靠挂在高杆上的两盏耀眼的汽灯。三秃子光棍儿一个人,三十多岁了,老早就在戏班子打杂,最喜欢干的活儿就是往汽灯里打气。他一边使劲打气,一边瞅着台下黑压压的观众,神情里充满了得意与炫耀……打满气的汽灯,被悬挂在戏台的架子上,“刺刺”地响着,耀眼的白光照得戏台周围亮堂堂的。台下,看戏的人们熙熙攘攘,热闹非凡。偶尔还有卖瓜子花生糖葫芦的几声叫卖。
在汽灯的照耀下,精彩的“哈哈腔”在铿锵的锣鼓声中开始粉墨登场。人们一直要看到撒台,才踩着汽灯的光回家睡觉。第二天,汽灯亮起,人们又陆续聚到戏台下,等待着锣鼓响起,盼望着各色人物出场。
张胥,论姥姥家我称呼舅,个头儿矮矮的,迷唱戏,专门演一些滑稽的丑角儿,不是丫鬟,就是家仆。他一出场亮相,还没开口呢,台下就是一片鼓掌声叫好声。一次,他现编现卖,还把戏台上的两盏汽灯,给念叨了一番呢:
夜黑星星寥,
哟,观众还真不少,
头顶上一盏,噢,两盏汽灯闹吵吵。
我小丫鬟吃罢晚饭,
急忙忙搽脂抹粉梳头打扮,
镜子一照,
俺那个亲娘哎,驴粪蛋子上下霜,还真奇妙。
收拾利落,
这才欢欢喜喜走上台来向大家伙儿报到……
他一番风趣幽默的道白,逗得台侧拉弦儿敲鼓的、场下听戏凑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大家伙儿一起哄笑起来。戏台周围的气氛更热烈了。
那两盏幸运入戏的汽灯,就这样留在了我的记忆中。
封面配图:弗拉德·巴加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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