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边的女人
在八月炎炎日头的暴晒下，空气中弥散着由水泥路面蒸发而出的热气。公路上飞驰而过的汽车，在路面上扬起了一道尘埃。那些坐在车内的人，在里面吹着冷气，舒舒服服地享受着盛夏清凉的一面。而车外的世界，处于一片混沌的状态之中，被这热气与灰尘时不时地蹂躏着。赶路的行人，焦躁不安，神情迷茫，因这样的天气，因这天气下的人与事，事与物，物与景。
一个女人的吼叫声划破长空中蓝色的帷幔，也打破了夏日午后的这份宁静中的躁动。她的嗓音尖锐得刺耳，比汽车的突然鸣笛还要让人心惊肉跳。
女人的嘴巴里发出了一连串的声响，就像刚装满了膛的机关枪一样，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然而，没有一个字甚至一个音节能透过听者的耳膜传进耳朵里。
这刺耳的叫喊声里充满了愤懑、仇恨与哀怨。显然，她在为自己所遭受的一切而叫屈，在为别人给她造成的伤害而宣泄内心的悲痛。她没有痛哭流涕。从头到尾，没有掉下一滴眼泪。或许，在此之前，或是更早的时候，她的眼泪早已流尽。流干。为自己，为别人，也为她所处的这个世界。现在，除了宣泄她的不满、她的忿恨、她的哀怨之外，她已流不出一滴眼泪。她甚至忘记了之前她曾如何地哭泣过，为了某一件刺痛她的内心的事或某一个让她心碎的人。
“我内心情感的河流早已干涸。我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再流一滴眼泪。不，半滴都不会。”她在心里暗暗发誓。
“我的血管里流出的血已变成黑色。它们从我的心脏经由各条血管流出，已经变成了黑色。”她继续说道，“我已不再有爱。不再有任何情感。因为心中有爱的人，血都是鲜红的。而我，我的心房内每日注入的血液已经变黑。变黑。变黑。”
她在咬牙切齿。她正处于狂热的愤怒之中。
这个女人。路边的女人。蜷缩在宋园路与吴中路交接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下的全身上下脏不拉叽的女人，已不再哭泣，不管遇到什么样的情况。她不再哭泣，只有嚎叫，战场上厮杀般的嚎叫。尖锐刺耳的嚎叫声震颤了整个天空，响彻云霄。她的这种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刺痛着Elle的心脏。这个路边的女人，她内心的痛楚经这样的宣泄早已不是她一个人的痛楚，在她宣泄的同时也成了别人（至少一个人）的痛楚。
那个人便是Elle。
2007年的八月，五个工作日内，每隔一天Elle就要到古羊路的UpTown去一次，替一位动手术的同学给一个韩国人家的小女孩辅导中文。
有一次，大约下午四点左右，Elle冒着烈日骑着她那淡紫色的城市淑女车像往常一样不紧不慢地往UpTown的方向赶去。
Elle特意提早好长时间出发，为的就是能够以较慢的车速按时到达目的地，这样也不至于到那儿时汗流浃背、满头大汗，但是面颊绯红自然是少不了的。
骑到宋园里与吴中路交接处的红路灯处，Elle停了下来，因为要从桂林北路向左拐进吴中路那个方向。Elle并没有下车，而是用左脚尖抵着路面，同时另一只脚仍然踩在脚蹬上以保持人车平衡。即将西落的太阳发出的光依旧十分炽烈，照得Elle脸部发红发烫，即使出门前涂了小护士防晒霜也起不了多大用处。Elle不喜欢戴帽子，也不喜欢戴墨镜，即使那些在抵挡太阳光上起到一定的作用。因为，Elle觉得戴这些东西仿佛是在头上套了个紧箍咒，感觉十分不自在，就连近视眼镜万不得已时她也不会带。此时的阳光晒得Elle着实难受，但她并没有后悔不戴帽子。她只好暂时低垂下头，用黑长发代替脸部与阳光做最直接的抵抗。
一个女人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将Elle低垂着的头又重新抬起。她寻声望去，在宋园路路口的红绿灯下坐着一个女人。女人及腰的长发用一根黑皮筋束在背后。干枯发*毛糙的头发上沾满了灰尘以及枯草叶等杂物。Elle看了她一眼后，被她的模样给震惊了。她想，这个女人或许以前有着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或者安稳、平淡，抑或富足、安逸。可能之后遭遇了什么才使得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处于这种境况。
她坐在地面上，上身套着一件破旧不堪且脏兮兮、颜色已褪去的粉红色的确凉长袖褂子，下身是一条积满泥土与尘埃的咔叽布裤子。她没有穿鞋。一双沾满泥土皴裂的脚裸露在外，不知已经走了多少艰难崎岖的路。在她的身边还堆放着一只大麻角袋，里面不知道塞满了些什么东西。或许，这就是这个女人的所有家当。她所有的财产，仅剩这些。因此，她要好好保护它们，随身携带，寸步不离。
Elle正在凝神观望。路边的女人再次发出了一连串嚎叫。她像疯了似的对着路边从她身边经过的一位中年男子乱吼。男子个头矮小，微胖，衣着邋遢，赤脚搭着一双塑料拖鞋。男人战战兢兢地打她身旁走过，满脸狐疑地看着她。他越是朝她看去，她越是叫得疯狂。她的怒吼不仅刺痛了Elle的耳朵，更刺痛了Elle的心脏。
Elle不知道她为何会在这里，一个人带着这身狼狈不堪、饱经风霜的残像坐在这里，宣泄她的愤恨与哀怨？
绿灯亮了。Elle带着恐惧、心痛、不安与疑惑继续了她的行程。虽然，路边的那个女人依然以原有的姿态坐在原地，对着行人怒吼，但是，她的吼声时时回荡在Elle的心田，还有她的形象，也在Elle的脑际不断闪现。
接下去的日子里，Elle经过那里时总能看到一个女人坐在宋园陆路口的那个红绿灯下。有时安静得什么也不说，像个突然失语者那样，又像是一个乖戾的孩子，把玩着手上的宝贝，目光呆滞地看着路过的行人；时而，她会突然发出一连串地长吼，对着扬长而去留下尾气与灰尘的汽车或是打她身边而过的行人。
Elle从没有接近过她，或许这就是Elle怯懦的一面，也是Elle心痛的一部分。她不敢靠近这个女人，只能远远地观望她。她同情她，不管因何原因最终导致她成了现在这个样子，然而，她那震颤云天的吼叫令Elle望而生畏。她无奈，她不能给她任何帮助。纵然，她内心想这么做。
突然有一天，Elle发现那个坐在路边嚎叫的女人不见了。接下去的一段时间内，Elle再也没有见过她。Elle会想，她去哪儿了呢？命运有没有给她新生呢？……
最后，所有的一切都会慢慢被人遗忘。
直到九月末的一个傍晚，天空下着倾盆的大雨。暮色早早降临，天色越来越黑，黑色越来越浓重。灯光四起。Elle单手骑车自行车，另一只手撑着雨伞，但是雨伞的作用不大，不能抵挡这样强烈的暴风雨的侵袭。Elle的衣服都被从伞下打进来的雨水湿透了。她只想能快点到达目的地。
这个时候，一个女人嚎叫了起来。这是Elle熟悉的那个宋园路边的女人的尖叫声。或许是出自本能，Elle心头掠过一丝喜悦之情。那个女人又出现了。她在一家移动营业厅外的走廊下躲雨。她依然对着从她身边走过的陌路人发出莫名其妙的吼叫。Elle的心渐渐凉去。她也不清楚究竟是这秋后夜晚冰凉的雨水将她的心冷却，还是其它的什么原因。或许，时间并未能将路边的那个女人心中的哀怨抹去。
是啊，纵然时间会流逝，但在心中留下的伤痕怎么会那么轻易消去？即使，内心的伤痛治愈了，还是会留有疤痕的。
那一晚之后，Elle再也没见过那个路边的女人。但是，奇怪的是，她的形象常常会在Elle的脑海中浮现，她的怒吼声也会在Elle的耳际响起。每当这个时候，Elle就会想，或许这个世界上，我们所处的这个社会，不止一个这样坐在路边的女人。或许，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在这条路，或是那条路的路口，承受着生活给予的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