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过许多湖,南方的,北方的。
西湖是湖泊中的绝代佳人,生就一种具有侵蚀力的美,姿意地行走在江南烟雨中,让人不知不觉便沉醉其中,任是一个姿色平平柴米油盐的女子,心中也会荡漾起一点小资的情调和风情。
去西藏的纳木错是秋日,初雪之后,湖水蔚蓝,圣洁,宁静,那醉心的蓝,把心中的角角落落都涤荡的干干净净,蓝的湖水倒映着蓝的天空,偶有白云飘过,如一朵盛开的白莲花,有着禅意的静美,诗意的淡然。
东北的湖泊,则如同洗去铅华的北方女子,恬静质朴,不伪装不做作。坐在湖边,可以卸下都市红尘中一身的沉重,忘却人世间的各种烦恼,浮躁的心被一湖碧水洗涤的清澈透明。
我的故乡湖没有南方湖泊的娴静妩媚,没有西北湖泊的禅意绵绵,没有东北湖泊的磅礴大气,却水草丰美,景色迷人,它不是湖中的绝代佳人,也算不得湖中的大家闺秀,但是绝对是个可人的小家碧玉。
湖就在那里,过去却没人管它叫做湖,故乡人习惯把那个地方叫“洼”,连绵横亘几十里的一片大洼,号称“千顷洼”。
大洼很古老,老的能从最早的史书中查到,有水的年月,烟波浩渺,俨然是北国的水乡,遇上干旱,遍地盐碱,满眼的白茫茫的一片。
老一代居住在水边的人们,不像现在的人们充满自豪感,他们常常迷茫于自己算是农民,还是渔民。不管是丰水期的渔民,还是旱季的农民,这里的日子都不好过。有水了,便有鱼,打了渔去街市卖,卖鱼的比买鱼的多,那时候,想吃鱼的人都自己到河里池塘里去捞,谁舍得花钱买?天旱了,水在湖心瘦成细细的一汪,盐碱地里新种的庄稼也瘦成细细的一缕,稀稀拉拉的*瘦秧苗,能有几多收成?
诺大一片土地,却人烟寥寥,后来便被改造成了水库,蓄满了水,从那时候开始,洼地便成了真正的湖。
洼地有了水,立即水草丰盈。
还是那片大洼,后来人们便不管这里叫“洼”了,改叫“湖”。
那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湖啊,论面积,娇美的西湖是没得比。
故乡水多,洼地多,许多村名便沾上了水气,我们村离湖有了一段距离,名字中便少了水,但是,村子紧紧傍着滏阳河,与水的缘分依然很深。
湖在城南,离家不到二十华里,在孩提时代,那个距离实在是太远,远的遥不可及。除了湖边有亲戚的,经常会到那边走动一下,没有人专程拿出宝贵的闲暇时光,耗费到那个地方,贫瘠的日子,把一切浪漫都稀释得无影无踪。
父亲算是去那里最多的人,奶奶的娘家就在湖畔,一个名叫“候店”的村子,那个村紧邻着湖,村人从来不刻意去看湖,走出家门,就挨着水。附近的村都靠水吃水,这个村不是,人们赖以为生的手艺却是制笔,而且是制造毛笔,所以,村子不受水季旱季的影响,有水的时候,湖水在他们眼里是景色,没水的时候,到洼地洒下些种子简单耕种一下,收多少都是赚的。
这种心态,让他们总怀有饱满的幸福感。
制作毛笔的手艺历史久远,厮时的阳光已成古旧,明清时代,家家户户便有
毛笔作坊,这里的毛笔还受到过康熙帝和光绪帝的首肯,被被封为“宫廷御笔”。中国文房四宝,侯店毛笔有着一号,浙江湖州生产的羊毫笔柔软温和,如灵秀温情的江南女子,侯店生产的狼毫笔则刚柔相济,如刚毅端庄的北方汉子。
毛笔,让身处冀中的小乡村沾上了翰墨的文气,在湖光水色的渲染中,这个湖边小村显得很有诗意。
奶奶生长在清朝末年,是大户人家的女儿,她的娘家不是开笔厂的,而是开了一家钱庄,村子大大小小百十家制笔厂,买卖兴隆,每天进出银两数目庞大,有一家当地的钱庄票号,就方便多了。
钱庄曾经很红火,却因一场变故破产了。家境败落的时候,奶奶还待字闺中,奶奶的奶奶年轻的时候曾经在院子里埋下了一坛子金银,以备不时之需,家里需要这笔钱了,她指挥着下人去挖,那时候她已经双目失明,只能凭着记忆找到大体方位,把院子挖了个遍,最终也没找到金银。据说,许多年之后,房子变成残墙断垣,却被别人无意中挖去。
奶奶那时候已经过了及笄之年,常年在湖畔生活的湖边女子,水一般纯净,如同雅致的荷悄然绽放,她习惯了在闺房中描龙绣凤,忽然间,这样的日子中断了,她迷惘地走出绣房,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以后的生活。
出嫁,便成了她唯一的选择。
落魄的大户人家小姐,没了嫁进豪门的门当户对,如果草草找一个贫困户,又不甘,于是,便选中了城西同样已经破落的老李家。
奶奶俊美秀雅,知书达理,这样的红颜女子注定不该流落这片乡野,远离了湖水,她便凋零了。一朵美丽的夏花刚刚绽放,便溘然谢去,香消玉殒时她还不到三十岁,九岁的姑母和三岁的父亲泪水涟涟送走娘亲。奶奶匆匆在这个世界走过一程,却连一张照片都没留下,我是从族人的描述中,以及姑母、父亲和姨奶奶的相貌中,分析出她的模样。
那是一个指尖捻花的湖边女子,那是一个水边的青草女子,她临着水长大,肤色白皙,清瘦娇小,灵秀聪慧,三寸金莲楚楚动人。这样的女子,只属于那片美丽的湖,所以,她嫣然轻笑着去了,在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曼妙而去,逃避开尘世,去寻找永远的纯净。
几年后,爷爷娶回了后奶奶,一个曾经做过两次寡妇的年轻女子。
人们总喜欢用奶奶与后奶奶比较,然后比较出一声叹息。
后奶奶是大户人家的佣人,在京城做了许多年帮佣,气质模样性格都与她的前任都差了一个品位,只是足上的三寸金莲可以与我的亲奶奶媲美。我常常怀疑,爷爷娶回这个死过两个男人的姿色平平的女人,是不是相中了她那双盈手可握的三寸金莲?那个时代,女子美不美,相貌姣好品行贤良自然很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有一双缠裹的像粽子一样的小脚。这个小脚后奶奶在京城富庶人家做了十几年的女佣,是见过大世面的,做家务做饭都非常精细,最拿手的是她的针线活,三里五乡的女人都比不过她。我是由她一手带大的,自从母亲把我交到她手上,她便尽心尽力,把在大户人家做佣人的水平淋漓尽致地发挥了出来,她飞快地舞动着一双小脚忙里忙外,把我当亲孙女养着。
从小跟着后奶奶长大,我便彻底认同了这个奶奶。至于亲奶奶,那个湖边嫁过来的女子,那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女子,在我的心目中只是一个影子,一个符号。
大学毕业后,我曾回故乡工作过一年,因为工作需要,经常外出采访,便有了去湖边的机会。
秋日温暖的午后,第一次走近故乡湖,一个没有开发过的野湖。芦苇在近岸的地方随意生长着,湖边水草碧绿,薄雾般迷蒙的水汽缥缥缈缈笼罩着水面,偶有水鸟掠着湖面飞过。站在湖这边,依稀变成看到湖对面的景色,那景色影影绰绰,像朦胧的水墨画。
湖里看不到船,我们一行几人是到这里来采访的,为了采访到第一手材料,乡镇特意为我们找来一艘小船。
船儿驶进湖心,清澈而澄净的湖水那般安静,有微风吹过,幽静的湖水波光潋滟,像被一双温柔的手不小心抚皱的绸面,用目光抚摸着纯粹干净的湖面,这静美温润的时光,即使已经过去了三十年,即使已经被深深尘封在记忆深处,每每想起来,还能感悟到那一刻的幸福满足。
回程的时候,经过一道大堤,有人不经意间指着一处小村庄说,那个村子叫侯店。
我心中便不由地一震,目光也忍不住投向那个地方。
那个普通的北方村庄,那个水边的村庄,是奶奶生长的地方。
奶奶的影子便清晰起来,清晰起来也只是影子,我永远看不清她真实的模样。那个小村子,是她的娘家。家道中落,一泻千里,属于她的家早就没了,她的闺房也早就无影无踪了,甚至,村子早就忘记了还有这样一个女儿,甚至,她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留下,后奶奶的名字我是知道的,亲奶奶叫什么名,我一无所知。但是,我相信,那片土地上还存有她的气息,那片湖,一定记得曾经有这样一个女儿,她在湖边一点点长大,然后,嫁到了外乡,便再也没有回来。
也许,我该替她回去看看。
行程匆忙,终也没有走进那个村庄。
之后,离开家乡到外地工作,一去二三十载,故乡湖变成了一缕挥之不去的乡愁,每次回家探亲,总想去湖边看看,却始终难以成行。
作者简介|李婍,女,散文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河北省作家协会理事,廊坊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毕业于廊坊师专作家班。已出版作品20部。主要作品:历史文化图书《莫问奴归处》《红楼女儿梦》《胭脂魅》《隔岸女人花》《对镜贴花*》《爱的教育》《五代十国的那些后妃》《五代十国的那些皇帝》《赵四小姐》《月在花飞处》《萧红》《丁玲》《汉朝脸谱》;长篇小说《紫月亮》《舌尖上的战争》;散文集《人生旅途》《紫陌红尘》《夜在窗外》《五个人的天堂》等。作品《莫问奴归处》获第十二届河北省文艺振兴奖,《对镜贴花*》被评为首届河北十佳图书。散文《七夕,中国式爱情》获第二届丰子恺优秀散文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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