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迷醉的第一次体验来自于我们胡家屯叫做“麻愣头”的红果子。
“麻楞”是我们口中蜻蜓的别名,这种果子长相与蜻蜓的头上的复眼很相似,是以大家叫它“麻愣头”。
那些年,在胡家屯南边的荒坡上到处都是麻*,每到秋季,一些勤快的人就会推着胶轮车,拎着韭菜镰子早早地出门,太阳快落山时回来,就能够装满一小车麻*草。我记得麻*草驱蚊子,谁家拉麻*回来,那一晚上不用笼烟赶蚊子了。
天木镇的收购站专门设点收购麻*,据说是拉到城里的工厂去做药,做成一片一片的,摆在药店里,治头疼感冒。
一车麻*可以卖5元钱。
5元钱当时是个大数,可以买5斤半猪肉,或者扯三尺三的蓝布做一条过年穿的新裤子。
麻*草有特别清香的味道,深深地嗅进肺里,可以令人莫名的高兴,想很多美好的事情,无来由地哈哈大笑。
在麻*草变成竹*色之前,率先漂亮起来的是密密麻麻的“麻愣头”,也就是麻*果。
这时麻*草还大多是深绿色,在长得茂盛的地方,它们连成大片,麻*果会一起成熟,看起来好像一群吃饱的小孩子的头藏在草丛里,露出盈盈的笑脸。
可是大人们总是告诫我们,麻愣头吃上几颗就行了,多吃了会恶心,甚至呕吐。
他们说的恶心不是胃部的反应,其实是头部的反应,正确的描述是眩晕。
我听说大胜还是少年的时候眩晕过,被他家里人拉回来的时候口吐白沫,灌了很多淡盐水才活过来。
但是我亲自试验了之后,认为他们说的是不对的。大胜一定是吃了别的有*的东西,绝不会是“麻愣头”。那个时候野菜野草太多了,感觉一辈子也吃不完,也认不全。
“找麻愣头去”瘦猴儿*模*样地把我拉出家里。
“去哪儿?”
“南大洼子。”
“那里有死人骨头。”
“不怕,咱俩大白天去,没事儿。”
**的爸爸说*在白天是冰那样化了的,我相信。
“一定有麻*果?”
“前几天我和我姐去过,老大一片了。”
我承认我是脆弱的,脑子里已经映出了一大片红豆的快乐天地。
我看看太阳,刚刚偏过树梢。
瘦猴儿已经走出几步了,我得赶快跟上。
这小子太了解我的嘴馋了,他确信我不会不和他去,他大步流星走在前边,让我低声下气去追赶他。
我俩那天是先走正经的大路的,避免穿过荒草地,踢出土里的人骨头。一路上,高粱已经半红了脸,玉米的须子也开始发蔫。路上遇见什么老瓜瓢、酸不溜,都入不了我们的法眼,红艳艳的麻*果在前方招手呢。
在南大洼子的一大片向北的坡地上,果然铺着半个村子大的一块块花布一样的麻*地。
太阳还没挪动多少,天蓝得像是假的,天上一丝儿云都没有,要不是偶尔几只麻雀飞过,那种安静会让我以为是在梦里。
无边的麻*草让瘦猴儿有暴富的感觉,他随便就拔掉一片麻*,露出没有人骨头的安全地皮。
“坐下!”他命令我,好像他是长官。
我坐下来,半分钟后,他的拉起的衣角里就装了足有一大碗的麻愣头。
“吃个够!”瘦猴儿哈喇子已经下来了,里面有麻*果的碎屑。
“我妈说这东西不能多吃。”我一贯是听话的孩子,第一颗进嘴的时候,我想起了大人的警告。
“胡说呢,我上次一个人就吃过两大碗,啥事儿没有。”瘦猴儿看样子不像是撒谎。
多年以后,我想起这个下午我对瘦猴儿信誓旦旦的话的相信,根本不是来自于我的观察和判断,而是来自于我内心也想大吃一顿的愿望。
可是毕竟被警告过,我吃的很端庄缓慢。
麻愣头的果味儿初入口是甜的,是那种腻腻的甜,好像甜菜糖里拌了一勺蜂蜜。然而又有所不同,甜菜糖拌蜂蜜是向腮帮子扩散、向喉咙里延伸的那种甜,而麻愣头的甜会沿着鼻翼往上爬,直爬到脑壳上,打着旋儿地甜,像没风的时候烟圈那样绕着久久不散。
不知不觉我已经吃了两小把,瘦猴儿的声音变得纯粹起来,就好像白开水那样,没有什么杂质。
“给,我都吃了三小把了,你吃得太慢。”
我又接过他抓给我的一把麻*果,它们进入我的手的时候有点不安分,有几颗都跳了出去,在地上尕一样转动,我还看见几个麻愣头在对我眨眼睛,有机密心思那样的表情。
我可能也笑了一下,不然瘦猴儿不会红着眼睛冲我咧嘴。
他咧嘴的样子好像正被猫爪子挠了。
紧接着,我听见了急雨声,哗啦哗啦地,在附近敲打半干不湿的玉米叶子。
“下雨了,我们找地方避雨吧。”我指着远处的一棵伞一样的大榆树。
“你真逗,哪里有雨?太阳那么老高的。”
我抬起头,又一颗麻*果滚进我的牙齿之间,波的一声爆破了,汁液冲击我的上牙膛子。
太阳的确是在天上,可是像个面和稀了的大饼子,都快淌下来了。
“是太阳雨吗?”
雨声的确很大,空气中浓重的麻*草浆的苦味儿里还有线麻叶子的味道,那味道好像染衣服的时候没有染均匀产生的效果。
“见*了!”我已经把一颗刚咬碎的麻*果喷了出来,我的唾液和麻*果的汁儿洒满天空,比星星还密。
“你可别吓唬我。”瘦猴儿紧张了,衣角里的麻*果洒了一地。
“真的,我上次看见过骷髅头。”
“你见过啥?”瘦猴儿站了起来。
“骷髅头!你拉我起来。”我向瘦猴儿伸出手去,可是我的胳膊还贴在我的肋骨上。
“你自己站起来。”瘦猴儿接着转了一圈半,煮熟的宽粉那样倒在我的脚边。
不知道谁在附近锄地呢,锄板敲打土坷垃的声音和葛二打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米罗的画)
葛二每年过年扭秧歌的时候都负责打鼓,他的鼓点像是自己长出来的,就算喇叭都停了也没关系,人们光靠他的鼓点,就可以扭腰扭屁股摇手帕踩高跷。
“我飞起来!”瘦猴儿在我脚边像条蚯蚓扭动。
“看见扭秧歌了吗?”我问。
“我想吐。”瘦猴儿自说自话。
“英子被猪八戒背上了。”我告诉他我看见的秧歌。
“你胡说呢,刚过小年谁扭秧歌?葛二在包豆包呢,他可没时间打鼓。”
“你姐,引弟儿,在推旱船呢。”我的确看见了。
“胡说,引弟儿去她婆家了。”
“你姐嫁人了?”我很吃惊,邻里邻居的我没听说这件事啊。
“她早就嫁人了。”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四处望去,好半天才看完了一圈。
地里的高粱玉米糊糊一样粘稠,和我的眼睛黏在一起,能拔出很长的透明的丝,别人是看不见的,只有我自己感觉得到。是拔丝地瓜刚出锅的粘度,拉不动,还很重。
“哎呀!你别往我的耳朵上打枪啊!”瘦猴儿忽然大喊。
我低下头看他,他的那只被我的洋火枪击穿的耳朵肿了起来,越来越大,比猪耳朵还大,还在往厚变,变成一个大蒲扇。
我从身边的麻*草上揪下一颗果子,不知怎么就揪断了几根麻*草。我连草带果一起扔进嘴里。
我发出马吃夜草的声音,那声音很好听,从我的下巴向两侧传出格滋滋格滋滋的声音。
草在我的臼齿间打滑,苦涩的水掺进甜蜜水里,别别扭扭的。
瘦猴儿此时在挠他自己的脸,他脸上的皮肤出现一道一道儿的沟,引水渠那样的沟,水一下子流过来,是麻*果汁儿的红颜色。
“你流血了!”我着急地喊,可是瘦猴儿不为所动,好像这流血的不是他而是别人。
“你个傻子。”瘦猴儿的手伸向自己的焦*的头发,他的头发一下子就被他拔光了。
没有头发的瘦猴儿像骷髅头。
这时我眼睛的余光看见草丛中有东西白亮白亮地闪了一下,又隐进草丛里。
“不好,瘦猴儿,我们走错地方了。”我说。
“这是哪里?这里不是南大洼子?”瘦猴儿的声音从高处向下来,可是他的脸却是向上仰着的。
我感觉自己也在变粗,我的脸在变大,有锅那么大。
我太大了,空气像是一个罐子,装不下我,我的脸已经顶在空气的墙壁上了。
“瘦猴儿,我们完蛋了,我们被*给迷住了。”我恐惧得要哭,可是一点也动弹不得。
“别说话,说不好山洞里边有人,也许是*。”瘦猴儿好像没和我在一起。
对我来说,三丈多高的树都已经跟小草一样,我一伸手就能拔出十几颗成年的杨树。
我看见黑蚂蚁均匀地散在田地里,它们的动作我有点熟悉。我仔细看去,它们都拿着镰刀,一下一下割那些毫毛一样柔弱的高粱和谷子。
真可笑,看着他们认真的样子像是在演戏。
“别往前走,那是啥?好像是葛二。”瘦猴儿这时看见了葛二。
“葛二在割谷子呢。”我看见的葛二正在地里给谷子捆腰。
“他的鼓槌儿掉进鼓里了,哈哈,他打不成鼓了。”瘦猴儿得意的笑,笑声像风干芥菜,互相撞击出闷闷涩涩的声音。
我知道瘦猴儿因为淘气曾被葛二打过一次,他一定看错了,鼓槌怎么能掉进鼓里呢,我很理性。
“不是葛二,葛二在装车,他把谷子都压在驴背上了。”眼见为实,我不能顺着瘦猴儿的意思走。
“完了,麻愣头都爬过来了。”在我俩说话的当口儿,麻*果离开了麻*得身体,熙熙攘攘向我俩爬过来,身后还带着长长的绿尾巴,但我看不到尾巴尖在哪里。
“操!他们都在这儿玩呢,扭秧歌也不告诉我一声,你们等着,我也不告诉你们哪儿有麻愣头。哼!”瘦猴儿故意大声说,一定是想让所有人都能听见。
的确,我也看见衣服的布片在飞舞,有人扭秧歌扭到我的眼前,挡住了我的视线。
“别挡我,我呀看孙悟空翻跟斗。”我大喊一声。
“臭小子,会说话了?”是赤脚医生的声音,这声音从一个注射器针头里发出来。
我眨了眨眼,赤脚医生由虚变实,他那个红十字的药匣子山墙一样摆在我头的一侧。
“瘦猴儿还在山洞里。”我急着告诉他。
我眼前有个圈,在慢慢扩大,圈里出现了柱子、人体的没头没腿的中间部分,还有瘦猴儿的上半身。
瘦猴儿居然躺在离我不远的炕上。
我伸手一摸,我的身下也是粗糙的炕席。
圆圈扩大到消失了,我这才发现地下站了一大群人。
这群人除了赤脚医生和他媳妇是外人,其余的就是我的家人和瘦猴儿的家人。
(呼和浩特)
(摄影:翟瑛珺)
(本版照片除署名外,均来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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